在交通不便物资匮乏的广大农村,谁有了田地谁就有了生存条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年复一年的从这片土地上获取他们想要的东西。土地成了人们最基本的经济基础,人们从土地上出发积聚财富,寄托希望。一旦有钱,首先想到的不是置地就是置房。陈四妮也不例外,她把杨家三兄弟租种的那几亩地收回来又加了些钱与别人换了一块面积更大些的地。因为这,二把刀家的那块林地也在二把刀的同意下租给了别人。鸦二的地最终被王大头家买去,是王家大奶奶利用她父亲在孔府当差的关系买去的。
在曲阜,除了清明这天,十月一也是上坟祭奠的日子。这天,潘丁一大早起来打着火纸,他用纸铄在一沓沓的火纸上敲出密密麻麻的圆钱,他的这份虔诚一方面因为赵广是他从小的朋友;另一方面,二把刀即将成为他的妻子。他不能忘记朋友,不能辜负朋友的信任以及临终时的嘱托。二把刀提着她头天做好的五样供菜和潘丁一块来到赵广坟前,时值入冬,万木萧疏,二把刀触景生情,放下竹篮痛哭起来。潘丁摆好供菜,鸿鹏来了,潘丁打个招呼。鸿鹏点着火纸烧上香,把一串金银纸锞挂在坟头顶部找块石头压住。
二把刀止住哭声对着鸿鹏潘丁各磕了个头,又转身跪向丈夫的坟头说道:“她爹,今天我又来看你了,妞妞想你,我看着路远没让她来。自从表嫂把我们娘俩接到她家,一切都好。无论你生前还是死后,鸿叔潘大哥没少帮助了咱,今天,他们都又来了。”
鸿鹏提壸酒浇着火纸接着说道:“贤侄,我们都来看你了,家里的事请你放心,有我们在,她们娘俩不会受什么难为,你在那边也缺不了钱花,希望你多积阴德,多多保佑她娘们平安幸福。”
语音刚落,一阵寒风袭来,天暗了下来,接着阴云密布。“走吧,要下雪啦,你俩都去我家,让你婶做点饭吃了再走。”鸿鹏说着站起身来。
二把刀说:“我看天不好,再说今天日子也不好,我就改天再去看你们,请鸿叔回家替我给婶问好。”
白银色的天空飞舞着雪花,地上很快白了,他们踏雪走过田埂,走到三岔路口。临分手时,鸿旭匆匆地跑来,不等招呼一句,急急地问道:“妞妞没跟来吗?”
二把刀说:“没跟来,她大娘在家看着她呢。”
鸿旭更是急了:“那你赶快家去吧,家里来人说妞妞不见了。”
二把刀不太相信:“她大娘看着她,妞妞就在家里,她不会去哪里的。”
鸿鹏觉得事有蹊跷,安慰道:“那就快回家吧,说不定这会儿妞妞就在家里呢。”
村头上,陈四妮正迎着风雪向这边张望,二把刀和潘丁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不妙。陈四妮见他们身边没有妞妞,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埋怨着自己:“都怪我,我明明知道你们一走她就哭闹着去追赶你们,我怎么还这么麻痹呢……。”
二把刀来不及问明情况早就“妞妞妞妞”地喊开了,她可着嗓门地喊,声音哽咽地喊。她不停地小跑着,从村外喊到村内,从村西喊到村东,又从村内喊到村外。一直跟在后面的潘丁也在不停地喊着,他二人没命地喊声不时地被风雪淹没。
陈四妮雪人似地站在村头,迎接着外出分头寻找的十几个男女,他们都是陈四妮安排出去的。他们陆陆续续地从四面八方回来,只有西去寻找的人带回了消息,说是有人看见一辆马车上带着一个小孩去了宁车方向,并说留根留成兄弟俩已经追赶去了,陈四妮听到消息就要去追,潘丁拦住:“大嫂,你身体不好,你不能去。你们都回家等着,我去看看。”
潘丁让人把陈四妮二把刀拉进村去,二把刀哪能愿意,潘丁没走多远,二把刀就从后面跟来,潘丁见她心急如焚的样子,知道劝她没用,只好让她跟着。
落地的雪花很快化掉,湿润的土路上无人行走。他们沿着西行古道来到宁车,进村打听,村里人都知道了丢孩子的事情,还说有人见到了马车去了西边,并且有人追了过去。
金口坝上,一辆马车迎面而来,潘丁上前拦住,车夫跳车问道:“二位要坐车吗?”
潘丁拱手施礼:“大叔,我想打听个事情……。”
车夫一听是找孩子的,马上询问孩子的年龄、长相、在哪里丢的、怎么丢的?二把刀一一回答。
车夫问:“孩子是否叫妞妞啊?”
“是。”潘丁二把刀同时回答。
车夫“哎哟”一声,接着说道:“她让那两个客人抱走了啊。”
“抱哪里去啦?”
“上火车啦!”
潘丁不再询问,绕过马车向前跑去,车夫把他喊住:“喂,火车早开跑啦,你跑什么,我还有话给你说呢。”
潘丁回来,二把刀哭成泪人。车夫说:“二位不必着急,我看抱孩子的他俩像个富贵人家,不像是什么坏人,你看,他们怕别人找孩子还给我留了个条子。”说着从衣兜内掏出张纸条,二把刀接过,她和潘丁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便问车夫,车夫说:“我要识字还干这一行啊。”
二把刀急着弄清纸条上写的什么,跟着马车跑了一段,车夫说:“您俩也别跑了,快上车吧,算我行好,不要钱。”
潘丁说:“能把我弟妹拉上就很感激了。”
车夫说:“你的两条腿再快也赶不上我的这个四条腿的伙计,快上车吧,我还得赶路。”
路途中,潘丁二把刀轮番着问这问那,他们从车夫嘴里知道车夫家住泰安,是应客人要求把这两人从泰安送到孔林烧个纸后再去兖州火车站的。
“这么说,大叔认识他们了。”
“我是个拉脚的,并不认识他们。不过听话音,男的像个南蛮子,女的像个咱这边的人。”
“你说他们不像坏人,那抱我们的孩子干什么呢?”
“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一个孩子走在路上,谁见了都会问问孩子是怎么回事的。谁知,女的一下车就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她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又问孩子家在哪里,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孩子说,她叫妞妞,她要去找她娘。当时刮起了大风,又下起雪来。女的同男的嘀咕了几句就把孩子抱上了车,然后让我快走,说晚了就赶不上火车了。”
说话工夫,潘丁二把刀又回到宁车,他们谢过车夫找到村里的私塾先生。私塾先生也听说丢孩子的事了,还为这事专门对学生和家长们作了交待。私塾先生看着纸条笑道:“老天保佑,你们遇上好人了,你们听听,”说着念了起来:“老乡,别怕,妞妞让我捡来了。放心,她跟着我们受不了罪。落款孔涵。……也就是说,抱孩子的这个人姓孔名涵,但凡称老乡,那就是咱这边的人了,至于她住在哪里她没说,只说不让你们害怕,让你们放心,就这些。”
二把刀放好纸条,一到家门,鸿鹏迎了出来。
“鸿叔,您怎么来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吗。”
他们进屋,陈四妮正同几个人商量出卖土地的事情,陈四妮拉着二把刀的手说:“妹妹,你放心,我陈四妮砸锅卖铁也要把咱的孩子找回来。”
二把刀说:“孩子丢了,现在怪谁也都晚了。”
陈四妮说:“我对不起妹妹,孩子是我丢的,我要把孩子找回来。这不,我正同他们商量着,想兵分三路,一路往北到北平,一路往西到西安,一路往南到南京……。”
潘丁说:“大嫂先别慌,我和弟妹正巧遇上了那个赶马车的,听他说,抱咱孩子的一男一女很像两口子,那个女的很可能是咱本地人。”
一直站在旁边细听的鸿鹏说道:“既然是咱当地的,问她娘家是谁家了吗?”
潘丁说:“他只是个赶马车的,问他他也不知道,只听他说,那两个人的年龄都在三十开外,看样子很喜欢孩子。那个女的姓孔,叫什么来?”
二把刀掏出纸条:“孔涵。这是她留给赶车的一张条子。”
在陈四妮请来的那几个人中,有个专做代字的老先生接过纸条当着众人又将内容念了一遍。
鸿鹏说:“从目前来看,孩子并没有危险,她是落到了好人手里,不然,这个叫孔涵的人也不会写这张条子交给赶车的。我觉得事情又这么巧,条子到了咱手里,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既然咱知道了抱咱孩子的人叫孔涵,又是咱本地人,就不愁找不到这个人。只要找到这个人,咱的孩子也就找到了。”
经鸿鹏这么一说,大伙眼前一亮,最后合计,就从当地入手,划片让几个男爷们分头去打听有没有一个出嫁闺女叫孔涵的。鸿鹏则让潘丁跟着去了一趟孔林,看看这个孔涵是给谁上坟烧的纸。
看孔林的听鸿鹏说林南村赵广家的孩子丢了,抱孩子的又是在几个时辰前来孔林里烧过纸,连忙带着鸿鹏二人去找上午当班的张家。张家说,这事他知道,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一言不发只是点头,女的却很兴奋,她说她姓孔,男的是她先生,他二人是从南京而来,去泰山还愿,又专程前来祭拜她父亲的。说着就领着鸿鹏潘丁来到烧纸的地方。烧过的纸灰经雪水打湿黑成一片,高高的坟头前耸立着一幢已经脱漆的龙头石碑。看林的说,这一片大多埋着文献户的,也就是苗孔村的孔姓人家。从碑文上看,死者名俊琨,字宪昕,生前是清王朝的九品小官,后在国民革命政府财政部里任职,他有二男一女,孝男庆政庆缜,孝女庆涵……。说话间,从不远处的孔林墙头上跳下几个拾柴禾的,看林的撇下他俩跑了过去,潘丁这才发现,这座孔宪昕的墓就在油篓墓附近。
潘丁领着鸿鹏来到油篓墓旁。鸿鹏早就听说过孔林里有油篓墓,对油篓墓的传说也略知一二,但他从未见过油篓墓的样子,今日一见,不免感慨一番。潘丁站在油篓墓口,估摸着油篓墓中的地道方向,想着前几次来都是偷偷摸摸,这次则是光明正大,何不趁此机会对地道的出口勘探一下。于是说道:“鸿叔,你看当下时局不稳,真有事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我听广兄弟说过,那年他掉进里面,发现墓底有个侧室,侧室里有地道。我想,既然有地道,那就有地道口,不如趁这个机会我下去看看,真有个进出口那是再好不过了。”
鸿鹏不知油篓墓底细,怕生出别的危险,就不同意潘丁的想法:“贤侄胆子也太大了,就你一个人就想贸然下去,我一听这心里就打憷,咱还是回吧。”说着,拉起潘丁就走。
潘丁说:“鸿叔,你听我说,自从广兄弟给我说了这个油篓墓的事以后,我就想下去看个究竟,只是这看林的管的这么严,咱要进来一趟也不容易。这次好不容易来了,你就让你这个侄下去一看,反正用不了多长时间。”
“你就不怕里面有什么啊?”
“听广兄弟说,里面没什么,就是能藏身。再说,里面有什么我也不怕。鸿叔,你就在这里等我片刻,让我下去看看,我也就死心了。”
对于从记事以来军阀混战、土匪当道、日寇侵入、内战不息的连年战乱,鸿鹏自然清楚,想找个藏身之地以备后用,鸿鹏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这油篓墓让人一听就够瘆人的。但一看潘丁这么想下去看看,毫无任何胆怯的样子,鸿鹏只好说道:“我就是让你下去你也没法下啊?”
“法是有。你看这里的葛条这么多……。”潘丁说着就地选了几根又粗又长的葛条拧了起来:“鸿叔,你就站在这里等我,我下去看看就上来。”
潘丁顺着葛条拧成的绳索一下到底,他对这油篓墓太熟悉了,又因鸿鹏在上面等他,他的胆子更大了,他借着墓口垂直下来的光线看看侧室依旧,就向地道摸去。地道虽暗,但能看清轮廓。这时,传来鸿鹏的声音:“小心点,里面有什么吗?”
“广兄弟说得不错,这里面有个地道,鸿叔你等我一下,我看看他到底通到了哪里。”
“你先别慌,我问你里面憋得慌吗?”
“不憋,地道里有风。”
“多多小心,遇到危险赶快上来。”
“行。”潘丁答应着钻入地道。
这地道又矮又窄,潘丁脚下试探,双手触摸着向前,不一会儿他摸到一扇小门,门开着。过了小门,地道中似乎有了些光线,越往前走,光线越强。潘丁弓腰加快脚步,很快看到了洞口。潘丁蹲下用手拨开堵塞洞口的荆柴荒草,见有河水流淌,钻出一看,已是孔林墙外。潘丁不知这是何处,登上河涯,定神一看,河水是从孔林墙脚下的水门洞子中流出,又拐个弯流向了西南方向。噢,他认出来了,二把刀家的地就在前面,夏天他在地里干活时还在这条河里洗过澡呢。再回过头来看那地道口时,棚架式的荆柴葛条已经掩盖住了洞口,不是从里往外,这么个洞口是很难被人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