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密林,他们来到摩崖石刻前,几尊如人一般大小的造像菩萨,在风雨飘摇中接受着信徒们的膜拜。这是九龙山中唯一一处供奉佛像的地方,尽管佛龛破损,可香火尚存。在佛龛东侧,藤蔓攀岩葛条横生,扒开藤秧,一块巨石空架在山体之上,潘丁用力搬开堵在巨石下面的一块石头,取出包裹。郑继元接过包裹平放在地上打开油纸,枪露了出来,他连拉枪栓,一番感慨:“我看这山藏龙卧虎,他小日本真要敢来,咱就给他周旋一番。”
潘丁疑惑道:“就凭这两杆枪?”
郑继元用手拍着枪支说道:“你可别小看了这两杆枪,它可是咱对付小日本鬼子的本钱。这事我想好了,一旦小日本来了,咱就跟他斗斗。”
对于郑继元的盘算,潘丁并不在意,他把石头原封堵上,又把藤秧恢复原样:“那在哪里呢,真要来了咱躲还来不及呢,哪里还敢刀枪相对呢?”
李福贵说:“话不能这么说,国破家亡,唇亡齿寒,国没了家也没了,你就是想躲能往哪里躲呢。”
郑继元把枪递给李福贵:“福贵说得对,咱男子汉不去侵犯别人的土地,可也不允许咱的家园被别人践踏,你说是吧?”
潘丁想着回家想着老婆。一到家里,柳翠早已休息,这是陈四妮的安排,她要让柳翠吃好睡好。自从柳翠怀孕,洗衣挑水一类的重活就不让她干了,她想雇个丫头,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许多活也就她自己干了。潘丁见陈四妮端着一碗轧好的豆扁从外面进来,说道:“大嫂,咱不是说好了吗,挑水推碾的活都是我的,你怎么干起来了?”
“我看你这两天活累,坡里的我帮不上,家里的我再不干点怎么能行。”
“今天都怪我,一见老朋友就说个没完了。”
“走啦?”
“走啦。”
“那个小干活的呢?”
“去王大头家啦……可是我不明白,他怎么问起咱家亲戚来了呢?”
“他都是问了些什么?”
“他说咱家亲戚有个女的,因为死了丈夫害起了病,还问好了没有。”
陈四妮想,留金这小子还真是挂念着呢,这事可不能让潘丁怀疑,于是说:“亲戚多啦,要说死了丈夫的也有好几个,妞妞她娘就是,至于害没害病咱也不知道。你看天不早了,快吃点饭休息吧。”
郑继元由城里一家最大的商号“裕承永”担保在曲阜开设了一家布店。按郑继元要求,鸿鹏帮他在曲阜南关租了一处临街院落,这是一处前为店铺后为住宅的四合小院。为贺店铺开张,鸿鹏特请颜子七十六代孙颜景堉书写“万兴布店”四个大字,并制成一块扁额悬挂在店铺上方。雪珠本想一手照顾婆婆一手照料布店,可是郑继元的北平小姨坚持雪珠继续读书,并通过同学关系把雪珠介绍在山东省第二师范学校就读。二师就在曲阜城内,是当时学生最活跃也是当局重点打击的学校之一,雪珠这个曾经参加过“一二·九”学生运动的学生现在回到家乡上学,便很快融入到以驱逐校长杨书田为由的大规模学潮之中,学校则以“捣乱分子”为名开除了周蓝田、管戈等九名学生。学校停课,雪珠被迫回家。
这时的平津沦陷,小日本以飞机轰炸开路,沿着津浦线长驱直入,所到之处烧杀抢夺无恶不作。这天,潘丁在地里收割豆子,天空中响起飞机的声音,接着传来几声爆炸。第二天一早,李福贵跑来,他说昨天飞机轰炸了兖州火车站,小鬼子马上就要来了,他让潘丁带着乡亲们抓紧准备好藏身地方,一旦需要,雪珠和郑老太太也会来的。
虽说潘丁对于政治并不关心,但面对生死存亡,他会马上决断毫不迟疑。送走李福贵,他就串街把鬼子要来的消息传了出去,他白天收割庄稼,夜晚就动员乡亲们都去山上挖藏身洞。村传村,户传户,一时间,九龙山上灯光闪闪,人头攒动。黎明时分,李福贵来了,他说鬼子的大队人马已进入曲阜,泗河以北的男爷们纷纷带着自己的男孩子逃到泗水,那些老弱病残和脸上抹满锅灰的女子们则领着自己的女孩子就近藏了起来。
潘丁说:“这边好办,鬼子一来,我们就去山上,另外,我还有个地下室,郑婶、雪珠都来也能藏得下。”
李福贵说:“听北边过来的人说,这可能是鬼子路过,我们老板说,但凡路过就待不长。他想观察一下再看看来不来你这里。”
李福贵走后,潘丁放心不下,他吃点东西就去了城里。南门外店铺紧闭,街上行人匆匆。潘丁看了一眼万兴布店的牌匾,门开了,李福贵伸出头来看看说道:“潘大哥来了,你看日本人进城了。”他把潘丁让进铺子继续说道:“我刚把老太太她们送到南泉,这不,我也是刚进屋。”
潘丁没时间坐,急着问道:“为什么不送我那里去呢?”
李福贵见问露出为难的样子:“本来我想送去,老板觉得老太太身体不好,他不想离铺子太远。”
潘丁接着问道:“南泉有地方吗?”
“有,是所学校,是朱老师来叫的。”
这个叫做朱老师的人,本名朱本仲,因排行老二,在同事朋友之间便尊称他为朱二哥。朱二哥是曲阜地下党党员,在二师学生闹学潮时认识的雪珠,昨晚日本鬼子来到曲阜的消息,还是他在第一时间通知的雪珠,随后又来接走她们的。
走出万兴布店,潘丁就看到两个持枪士兵在城门楼下检查着过街行人。这些兵穿戴齐整,除了脸露在外面,上上下下都被衣帽遮挡得严严实实。潘丁随着一个挑着大白菜的汉子走近城门,看着这些与中国人长相并无多大区别的日本人,心中骂了一句:你们这些欺世灭祖的家伙也敢欺负孔圣人,真是罪该万死!
突然,一个日本兵端起刺刀,潘丁吓得后退,只见刺刀刺进了大白菜里面,潘丁这才松了口气。日本兵在大白菜上面连捅几刀,又在汉子身上搜了一遍这才放行。潘丁因为两手空空,没费多少周折就进了城门。潘丁发现这两个士兵对进城的检查严格,而对出城的几乎不查。大街上全是日本兵,他们入住宅,占孔府,抢店铺,搅得满城鸡犬不宁。潘丁觉得走大街危险,顺道钻入胡同,虽然绕了些路,可也没遇到麻烦。
北门大街静得怕人。几分钟前还有几个鬼子敲门砸锁,这会儿都闯进了住家。听到鬼子的声音,鸿鹏让鸿旭带着她娘们赶快跳墙到隔壁家躲一躲,他自己则一边答应着一边思考着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危险。年轻的凤春第一个跳上墙头,在鸿旭的帮助下,很快把婆婆和炫炫送过墙去,本来就胆小如鼠的景荣,这时却吓得蹲在墙根如筛糠一般,她身体较重,鸿旭使出吃奶力气才把她举向墙头。在鬼子的嚎叫声中,大门被砸开了,接着,一把明晃晃的刺刀把鸿鹏逼到了屋檐下面。骑在墙头上的凤春已经看到鬼子进院,她扶着景荣催她快跳,景荣却昏头昏脑地一头栽进了自家院里。鸿旭一见急忙接住,可是任凤春怎么用力,景荣就像死人般的悬在墙上。
景荣逃不掉了,鸿旭只好让凤春松手,抱起景荣把她藏进厕所旁边的柴草垛里。鬼子端着刺刀从这屋翻到那屋,潘丁进来正与鬼子碰个对面,鬼子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地向柴草垛走去,鸿旭迎了上来,鬼子眼睛一瞪,伸开刺刀把鸿旭拨开,猛地从柴草垛里拽出景荣,鸿鹏、鸿旭护了过去,他们与鬼子怒目相视。跟在身后的潘丁看到鸡窝上立着根木棍欲伸手去拿,只见有只老母鸡正在窝里下蛋。他急中生智,抱起老母鸡照着鬼子扔了过去。鬼子一惊,转而笑了起来,随即“吆西吆西”地朝老母鸡扑去。老母鸡的血顺着鬼子的刺刀洒向院子,滴向大街。潘丁把门一关,扔下木棍说道:“我看他再妄动一下,就别想从这里出去。”
如泥瘫痪的景荣被鸿旭背进屋去,潘丁提出让他们全家去他家一躲。鸿鹏考虑一下说道:“最好能离家近点……你不是说孔林是个藏身地吗?”
“听说周边村庄的人都藏到孔林里去了,咱再去那里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没有了。”
“那个油篓墓呢?”
“那毕竟是个墓穴,胆大的还好,就像鸿婶这样胆小的她敢进去吗?像这种地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去的。”
“那就先让她娘们去你那里,我和三弟还要在家守着,顺便做做给人家定的活。”
潘丁刚推出推车,小艾先生领着十几个邻居一齐前来邀着鸿鹏一家去乡下避难。鸿鹏一看这么些人去乡下,到了谁家都是个问题。他改变了主意:倒不如领着他们去油篓墓地道里暂避一下,真不行再去乡下潘丁那里。于是他把潘丁和小艾先生叫到一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们,他说:“潘丁小侄已看好一个地方,那里是个暗道,就在城北不远,虽说不能久住,但暂避几天还是可以的。”
为着避嫌,鸿鹏把墓道说成暗道,潘丁一听完全明白,从此,他也不再去提那个墓字。小艾先生听说附近就有地方藏身,看着这些小媳妇大姑娘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潘丁说:“为防万一,请大娘大婶姊妹们还要把脸涂抹一下。”
很快,一些原本端庄秀丽的女子一个个都变成了乞丐模样。看着这些黑头鬼脸破衣烂衫的装束,心中不免凄凉万分。通向孔林的暗道口虽离北门不远,可是自鬼子进城,除了南门可以进出,其余城门全被关闭,如走南门要多转很多路不说,就是一早一晚的想回家拿点东西也就不容易了。大家正在犯难,有个小媳妇说道:“城西北角有个城墙洞子,我在娘家到城外干活时就钻过这个洞子。”
鸿鹏说:“具体位置还不清楚,大伙就由你带路好了。”
小媳妇说:“咱从北马道过去,走到华佗庙往西一点就是。”
鸿鹏说:“那好,潘侄也在前面,钻出城墙由你领着,艾先生在中间,我在最后。有孩子的看好孩子,大家要互相提醒互相照应着点。”
离城二里多路的地方就是他们的避难处。他们绕过洙水河上的石桥往东,不一会儿就到了那里。洞口就在洙水岸边,前面是水,后面是墙,在一般情况下,人畜是到不了这里的。大伙怀着恐慌的心情只盼着上天有路入地有门,看到这里真有个暗道,自然觉得有了活路。潘丁拨开荆棘首先进去,他点着事先准备好的小马蹄灯在洞中照路,妇女孩子们在小艾先生的鼓励下一个个钻入洞内,他们相互依靠找着合适的地方坐下,几个胆大的妇女竟邀着去了油篓墓里。由于出口隐蔽,又在孔林墙外,避难者们白天里面藏身,夜晚出来兜风,鸿鹏鸿旭几个男爷们则瞅准晚上的机会回家弄些饭食过来,这种黑白颠倒的日子就在这个墓道里煎熬着。
日本的大队人马天天经过曲阜向南进发,沿途村庄一茬茬地驻扎着鬼子,各家各户的门窗成了鬼子烧火做饭的木材。门窗烧完就烧桌椅,桌椅烧完就拆房屋,火光照耀得村庄彻夜通明。村里没有了猪羊归圈,没有了鸡鸣狗跳,只有鬼子的嚣张气焰在摧毁着村庄,在泯灭着人性。
在这情况危急人心惶惶之际,曲阜城内以吴廷玉为首的一帮社会名流组织起城乡“治安维持会”,以逢迎讨好鬼子为能事,并派人到济宁买来十几个妓女在西门里当铺设立了妓院,后又合并到南门里日本指挥部这边的金泉馆内供鬼子享乐。驻城鬼子不满足于城内的作蹬,开始了向城外的作恶。
离城最近的南泉村听到鬼子要来,村民们吓得全都跑了。正在学校躲避的雪珠带着婆婆跟着村民奔向村外。谁知到了村头,村民们不知去向,却看见鬼子正朝着村子方向走来。危机关头,雪珠拉着婆婆就要回头,朱二哥气喘吁吁地跑来,他二话没说,拉住雪珠娘俩就向村南一片树林里跑去。郑老太太年老体弱,跑上几步就跑不动了,朱二哥弯腰背起,却发现前面也有鬼子。回村不行,逃跑也不行了。情急之下,想起了树林子一边的地瓜窖子,他对雪珠打个手势,猫着腰转了几步就把郑老太太放进窖内,接着又让雪珠钻了进去。看到旁边有堆谷草,又用谷草遮住窖口,自己则抱着一捆谷草跳入另一个窖内。几个鬼子很快来到,一只大黑狗也狂叫着跑了过来,也许这里的窖子是它家主人的,也许是它要仗义救人,它对着鬼子拼命地嚎叫,鬼子这下乐了,纷纷端起刺刀围了过去。大黑狗跳出圈外,鬼子又围了上去,前面的鬼子听到狗叫也一齐奔跑过来。大黑狗冲出重围,它跑跑停停,停停跑跑,鬼子紧追不舍。突然一声枪响,大黑狗倒下,鬼子一片欢呼,抬着黑狗闯进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