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石婶已经昏迷过去,她嘴里用布塞住,全身一丝不挂地被捆在床上。这是李福贵生来第一次见到的赤身女人,是一个被鬼子蹂躏过的悲惨女人。他怀着羞惭悲愤的心情迅速用被子把石婶盖好,接着拿掉她嘴上的布团,抽掉她身上的绳索,又从地上找回她的衣服饰物放在枕头一边,随后带上屋门摸刀去了对门。郑继元正守在门口,一见李福贵的架式知道他要杀死鬼子为石婶雪耻,连忙砸开门锁,可是鬼子却从里面把门闩上。郑继元试着撬门,听到对过屋中发出动静,以为石婶就要过来。李福贵见撬门不开,挥刀就劈。忽然,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留金惊慌地跑来,还未进门就喊:“鬼子来了,赶快走吧。”
郑继元去喊石婶,谁知推门一看,一个穿戴整齐的妇女正吊在梁头上面。郑继元一个箭步跳上床头伸手欲救,李福贵长刀一挥吊绳断裂,随即接住石婶背起就走。
由留金带路,他们三人迅速从后门溜出,石婶已经断气。他们草草地埋上了石婶,数了数从鬼子手中缴获的物品:三支步枪、三把东洋刀、三十六发子弹、一个手雷,另有军装一套,军装内还有一封信和一张全家福照片。郑继元把信纸和照片烧掉,也算对石婶的最终祭奠。
雪珠将一消息以《抗日快报》特刊号写出,由朱二哥通过送水人这一内线将快报件稿藏在特制的水筒底层,凑着给鬼子警备队送水的机会带入城里。鸿鹏接到后连夜印好,于第二天再交到送水人手中带出城外,很快,城门和沿途村庄都见到了《抗日快报》。
鬼子从南泉出来一路南下,那些来不及藏起来的粮食、畜禽都被鬼子抢去。为对付鬼子的抢劫,许多村庄的户家都挖地窖、垒夹皮墙,等鬼子一到,村里已是人空、粮空、牲畜空。鬼子抢不到东西恼羞成怒,浇上煤油放火烧屋,村民们见村里着火纷纷回村自救,一场反抗鬼子暴行的怒火随着大火的蔓延而燃烧。他们拿起铁锨、镢头与鬼子对峙起来,一个村民抢过鬼子手中的油筒将煤油泼向鬼子,鬼子终于开枪了。在这场抗击日寇保卫家园的斗争中,许多村庄损失严重。据不完全统计,仅西终吉、东陈二村,就被烧毁房屋二百余间,十八个村民惨遭杀害。当雪珠的《抗日快报》将日军罪行再次公诸于众时,所有的志士仁人义愤填膺,不少人还慕名去了邹县参加了赵先田的游击队。
曲阜城又称明故城,它是至今中国保存最完整的古城池之一。鬼子占领曲阜没几天就实行封城政策,五道城门只留下东南门一道,城内的集市全部迁到城南的沂河沙滩,农民不准进城,出进都要证件。一到天黑,随着满城的乌鸦散尽,所有的城门全部上杠关严。郑继元他们住的地方离城门不远,但想进城也非易事。
李富贵说:“鬼子的警备队指挥部就在南马道上,那里离正南门不远,可是正南门日夜关闭,要接近那里,白天是不可能的,如果晚上,那要越过城墙才行。”
朱二哥说:“城墙太高,咱们容易暴露,即便进去,往城外撤也不那么容易。我记得那附近有个水门,如果能从那里进去就会方便的多。”于是决定,选准时机,对鬼子的指挥部偷袭一下。
这天傍晚,天起大风,由朱二哥在水门外接应,郑继元、李福贵、留金三人钻进水门经一人胡同潜入南马道上,他们的任务是深入虎穴,见机行事。郑继元身穿从鬼子那里缴获的军装,顺着墙根来到孔庙正南门下,不远处的警备队门口有个鬼子晃来晃去。不一会儿,一个醉熏熏的鬼子从金泉馆里出来,郑继元让李福贵、留金去了警备队西墙外的阙里街上,自己则迅速跟上醉鬼装出东倒西歪的样子伸手搭在了醉鬼的肩上,他混过了鬼子的眼睛进入了警备队指挥部。指挥部里一片冷清,只有隔壁的小发电机发出清脆的声响。郑继元扶着鬼子进了值班室,鬼子趴下便睡。值班室内只有一张桌子,两把凳子,一闪一闪的灯泡放射着桔红色的光芒。他摘下鬼子的手枪来到伙房,伙房里除了沸腾的一锅开水,还有堆放在一起的几箱罐头和萝卜白菜,郑继元因为看不到任何的肉食而纳闷。他来不及多想,看看屋内没人便掏出一包药面倒入锅中,又用勺子一搅舀出一碗端到值班室的桌上,鬼子打着呼噜,郑继元去了其它房间。房间都被锁着,只有两间偏房虚掩着门,郑继元轻轻地推开,只见满屋子的肉悬挂在肉架上面。这时他才明白,鬼子这些天抢来的畜禽原来都集中在这里。
“不行,我得弄走一些。”郑继元将大片猪肉扛到西墙根下,李福贵已从外面爬上墙头,郑继元高举递上,留金已在墙外接住。郑继元一阵奔忙,十几片子的猪肉羊肉还有几十只鸡鸭全部递到了墙外。郑继元还想搬几袋粮食,忽听门外传来说话的声音,郑继元被李福贵拉上墙头,两个鬼子抬着保温筒去了伙房。看到鬼子上套,郑继元跳下墙头,一同顺着原路将肉运出水门,又连夜将这些肉块分送给那些受鬼子危害最重的村民。时隔一天,从城内传来消息,说驻曲阜的日本警备队和金泉馆发生了严重的食品中毒事件,当天全城搜查戒严,还抓了几个嫌疑人。
战斗减员让鬼子老实了几天,人们比较安稳地迎来了这年的春节。年三十这天,陈四妮招乎着柳翠雪珠包了两锅拍水饺,一阵急促地敲门声让郑继元警觉起来,他让大伙躲避一下,自己答应着去了门口,门外传来女孩的声音,郑继元开门,见是穿着时髦却全身沾满尘土的一对母女。
“您是……?”
“我是沈二稻……就是二把刀啊。”
正躲在门后听着动静的陈四妮惊喜地跑出屋门:“大兄弟,快让她们娘俩进来。”
郑继元只见过二把刀一次,那还是两年前在石印馆里的晚上,时隔这么长了,他早已没有了印象,可一说起二把刀的名字他还想得起来:“哎哟,您这是从哪里来的啊?”
对于二把刀去南京一事,郑继元并不知晓,见她母女蓬头垢面又黑又瘦的样子,立即心疼起来,他抱起妞妞走进院子,大伙一齐迎了出来。二把刀一见这些人,除了陈四妮、雪珠,其他的都不认识。
陈四妮拉着二把刀进屋:“妹妹,你不知道,她是柳翠,是丁兄弟的媳妇。再就是雪珠的婆婆和她的丈夫,他们是从城里来躲鬼子的。”
二把刀从郑继元那里接过妞妞很有礼貌地一一与众人见过,看到潘丁娶了媳妇又怀上孩子,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向心头:“鬼子,鬼子,这些该死的鬼子。”
听到二把刀骂起鬼子,陈四妮惊道:“难道妹妹也遇上了鬼子?”
“一路上都是鬼子,火车也让他们占了。”
“孔涵他们呢?”
“都去重庆了,听说鬼子到了山东,整个南京城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要是个当官的没有不走的。孔涵让俺娘俩跟去,我没有去,不是因为路远,是我怎么也放不下你们。就这样,孔涵买了辆洋车,又给些盘缠,嘱咐给孔老三,说什么也要把俺娘们送到曲阜。”
“孔涵真是个好人。”
“可是孔三哥左胳膊有伤,他那么不方便还是跑坏了好几条车带子总算进了咱山东地界,谁知到了枣庄他发起了高烧,我拉他去了医院,医院里也都是鬼子。孔三哥胳膊都烂了,医院里也不敢留我们,我拿了点药就拉着他和妞妞上路了。孔三哥让我把他送到他的老家兖州,一进门,他就咽了气。我看着他哥把他埋上,我们母女才回到了这里,算起来路上走了有一个半月还多。”
这时,雪珠端来了热水,她让二把刀母女洗过手脸,又找些衣服帮她们换上,妞妞脖子上的半圆玉坠让雪珠奇怪,她让郑老太太看看,郑老太太大吃一惊:“妞妞的玉坠真好看,能让奶奶看看吗?”
妞妞说:“奶奶你看吧。”
郑老太太小心翼翼地从妞妞脖颈上摘下来,又放在手心中反正地看着,那种兴奋的样子令在座的都觉得奇怪。就听郑老太太问道:“妞妞能告诉奶奶,你这个玉坠是从哪里来的吗?”
“是丁伯伯送我的。”
“丁伯伯?”
坐在一旁的陈四妮解释道:“就是我那个潘丁兄弟。”
郑老太太让继元过来,她让儿子把他那块玉坠拿出来,两个玉坠轻轻合壁,顿时屋内生辉,再仔细一看,这分明是一个完美无缺天生地造的彩球,如蛋黄混元一体,似冰丸翠染欲滴。更让人称奇的是,圆球分开,各有莲花宝座,宝座上,一半是如来金身,一半是观音玉体,他们头罩光环,金碧辉映,大有佛光普照,欲渡众生之相。
陈四妮早已双手合十,赞道:“好一对稀世珍宝,缘分啊缘分啊。”
妞妞高兴地手舞足蹈:“听妈妈说,这物件是皇宫里的。”
陈四妮笑道:“你看俺妞妞,不光这身材这打扮像个南蛮子,就这腔调也成了南蛮子了。”
二把刀说:“在南边,娘不叫娘,叫妈,就是那个孔涵因她捡到的妞妞,我就让妞妞认了她干娘。”
听到这里,郑老太太眼前一亮:“你说的妞妞她干娘叫什么?”
“姓孔名庆涵,又名孔涵。”
“她父亲有多大啦?”
“她父亲早就没啦。”
“你知道她父亲叫什么名字吗?”
“叫什么孔宪……?你看孔宪什么,那个字我认不准,我记得鸿叔丁大哥说过,……可是怎么没见丁大哥啊?”
“你丁大哥去矿上做工去啦。”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这不都挂念着呢。”
“我记得鸿叔丁大哥说过,孔林里有他的碑,让我想想……噢,孔宪昕,对了,叫孔宪昕。”
郑老太太忽地站起:“孔宪昕?你没记错吧?”
郑老太太的激动让在座的一齐围了过来:“您老人家别急,有什么话咱慢慢说。”
郑老太太说道:“你们都不知道,妞妞戴的这个玉坠与继元戴的本来就是一对。我就不明白,这个玉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四妮说:“听丁兄弟说,是他捡的。”
郑老太太说:“这两个玉坠本来是当年他爹和我的定情之物,继元这个由我戴着,妞妞的这个由他爹戴着。现在两坠团圆,可他爹不知去了哪里,难道他爹被人害了不成?”此话一出,在座的都想问个明白。郑老太太继续说道:“继元他爹原是清廷管金库的官员,他有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一个是王成喜,一个是孔宪昕,他们三人常在我家喝酒。后来袁世凯上台,他们跟了袁世凯,没多久,袁世凯下台,他们又各奔东西。王成喜在京城里开起了当铺,继元他爹,还有孔宪昕他们不知因为什么去了江南,这么些年没点音信,我让继元找也没找到,没想到玉坠就在眼前,人却不知去向。”
这时,二把刀陷入了沉思:“大娘,您别急,您让我想想……您家老爷子是否叫郑炳才啊?”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在孔涵家的神龛上就供着‘郑恩公炳才之神位’。”
“这么说他爷真的死了。”
雪珠见婆婆泪流不止,劝道:“妈,您先别伤心,还是听听我沈大姐的。”郑老太太点头称是。
二把刀继续说道:“当时我还纳闷。是他家的小小,就是孔涵的儿子谝他识的字多,就把供在牌位下面的折子拿下来读给妞妞听,我当时就在跟前,折子的内容让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称郑老爷子为恩公,为什么要把郑老爷子和他们的三代宗亲供在了一起。”
原来,这本折子是孔宪昕临死前作为遗嘱写给儿子孔庆缜、女儿孔庆涵的。遗嘱中写道:
你父虽一生三朝,但对国对民却忠心不二。朋友虽多,知己者甚少。知己中,郑公炳才厚道千古,丹心日月。值洪宪倾倒,民国始兴之际,唯郑公与我同心,以护国库为己任。在追讨库银流失中,我被歹徒劫持,是郑公施巧计救我于囹圄,讨回金砖若干,却在回归途中又遭歹徒暗算。我和郑公都身受重伤,歹徒仍欲置我俩于死地而后快。就在最后关头,又是郑公把歹徒引开,我得以脱险,郑公却血染洙水一命呜呼。知我者郑公,救我者郑公,是郑公的一腔热血拯救了我这条老命。可他忠骨还被我藏在油篓墓中,他的忠魂还在四海飘泊。今知我病入膏肓,心愿难遂,实为我今生一大憾事。只指望我的儿女视恩公如父,了父愿为孝,尽早一去孔林了事,至此我可瞑目矣。油篓墓在我墓之南,红围墙之西,墓道入口于林墙西南水门外。厚葬恩公,库银上缴,与父同祭,光耀千秋。谨嘱。
听完二把刀复述,郑老太太早已老泪纵横:“我知他爹是好样的,既不会负我,也不会负子,更不会负了他一片赤心。”
郑继元和雪珠一边一个地依偎在老太太身旁,雪珠用手帕给婆婆擦泪,郑继元安慰着母亲。郑老太太继续说道:“你们别以为一个大年三十我这个老太婆不懂事,我这是喜泪。他爹找到啦,这可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话,所以,我这是高兴呀。妞妞她娘,我的好侄女,你为我老郑家解开了困绕我们二十多年的谜团。来,请让我们全家谢谢你了。”说着拉住儿子儿媳就拜。
二把刀慌忙扶住:“这都是巧合。像老爷子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一直在感动着我,所以每次清理卫生时,我都会站在神龛前祷告一番。现在好啦,孔老爷子的心愿了啦,郑老爷子的忠魂也该回家啦。虽说孔涵一家去了重庆,等鬼子一走,他们还会回来的,到时候,我领着你们去见他们,然后再到老爷子的坟上祭拜。”
郑继元问道:“大姐您知道我爹的坟?”
“知道,在南京城北一个高坡上,清明上坟我还去过呢。”
二把刀所说的这座坐落在南京城北高坡上的坟头,正是郑继元之父郑炳才的遗骨,是孔涵兄妹遵从父亲孔宪昕遗愿,从孔林油篓墓中将郑炳才的遗骨运到南京装殓后埋上的。
郑老太太知道了继元他爹的下落,心情开朗起来:“那感情好,咱就这么说定了。你看我还没个孙子,你乐意的话,就让妞妞做我的干孙女如何?”
郑老太太刚说完,妞妞就“奶奶,奶奶”的叫了起来。郑老太太把观音玉坠重新给妞妞戴上,说道:“等我抱上孙子,我再让你认继元和雪珠个干爹干娘。”郑继元雪珠笑笑,水饺出锅了。
这时,陈四妮已将郑炳才的牌位与赵广、潘家的牌位供在一起,雪珠端上一碗水饺供在牌位前面。祭拜完毕,大家欢欢乐乐地吃着水饺,度过了这个不平凡的大年三十。